杜甫五古《八哀诗-故司徒太尉李公光弼》读记
（小河西）
此诗是《八哀诗》第二首（40句）。“司徒”、“太尉”皆正一品职位。【《旧唐书-肃宗本纪》至德二载：“夏四月……李光弼为司徒……（乾元元年）八月……加光弼侍中……（乾元）三年春正月……李光弼进位太尉兼中书令。”杜诗常称李为司徒。【《洗兵马》（杜甫）：“司徒清鉴悬明镜，尚书气与秋天杳。”《散愁二首》（杜甫）：“司徒下燕赵，收取旧山河。”】李光弼生平事迹见《旧唐书-李光弼传》列传60。
八哀诗-故司徒太尉李公光弼（杜甫）
司徒天宝末，北收晋阳甲。胡骑攻吾城，愁寂意不惬。
人安若泰山，蓟北断右胁。朔方气乃苏，黎首见帝业。
晋阳甲：《公羊传》定公十三年：“晋赵鞅取晋阳之甲，以逐荀寅与士吉射。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者也？君侧之恶人也。此逐君侧之恶人，曷为以叛言之？无君命也。”春秋时晋卿赵鞅未奉君命取晋阳士兵讨伐叛逆。后用为平叛之典。《读谷梁传》（唐-权德舆）：“奈何赵志父，专举晋阳兵。”【参阅：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13：“太原府，并州……今为河东节度使理所。”《旧唐书-李光弼传》：“十五载正月以光弼为云中太守，摄御史大夫，充河东节度副使、知节度事。”】
安若泰山：《南史-梁本纪》卷8：“自谓安若泰山，算无遗策，怵于邪说，即安荆楚。”右胁：类似右臂。此借指太原。太原在幽蓟之西。《汉书-西域传》：“开玉门关，通西域，以断匈奴右臂。”
朔方：朔方军。此指灵武的肃宗朝廷。时朔方节度使为郭子仪。李光弼为郭子仪推荐。李光弼所率军队以朔方兵为主。【参阅：《旧唐书-李光弼传》：“寻命郭子仪为朔方节度，收兵河西。玄宗眷求良将，委以河北、河东之事，以问子仪，子仪荐光弼堪当阃（kǔn）寄。十五载正月，以光弼为云中太守，摄御史大夫，充河东节度副使、知节度事。二月转魏郡太守、河北道采访使，以朔方兵五千会郭子仪军，东下井陉，收常山郡。”】黎首：黎民。《千字文》（梁-周兴嗣）：“爱育黎首。”
【大意】天宝末年，司徒到北方平叛。史思明兵马攻我方城池，他们忧愁寂寞心中不爽。司徒内心坚定安若泰山，蓟北叛贼断了右胁。朔方军总算元气复苏，百姓看见了肃宗的功业。
二宫泣西郊，九庙起颓压。未散河阳卒，思明伪臣妾。
复自碣石来，火焚乾坤猎。高视笑禄山，公又大献捷。
异王册崇勋，小敌信所怯。拥兵镇汴河，千里初妥贴。
二宫：玄宗和肃宗。九庙：帝王宗庙。《往在》（杜甫）：“中宵焚九庙，云汉为之红。”颓压：颓坏。倾倒崩坏。《向文刚读书斋试双井茶……》（宋-王庭圭）：“东晋书斋颓压后，西湖山色有无中。”
河阳卒：乾元二年李光弼部在河阳挫败史思明部多次进攻。【参阅：《旧唐书-李光弼传》：“时史思明已至偃师，光弼悉军赴河阳。贼已至洛城，光弼军方至石桥。日暮，令秉炬徐行，与贼相随，而不敢来犯。乙夜，入河阳三城。排阅守备，号令严明，与士卒同甘苦，咸誓力战。贼惮光弼威略，顿兵白马寺，南不出百里，西不敢犯宫阙，于河阳南筑月城，掘壕以拒光弼。十月，贼攻城。于中潬（tān）城西大破逆党五千余众，斩首千余级，生擒五百余人，溺死者大半……贼既败走，光弼收怀州。思明来救，迎击于沁水之上，又败之。城将安太清极力拒守，月余不下。光弼令仆固怀恩、郝玉由地道而入，得其军号，乃登陴大呼，我师同登，城遂拔。生擒安太清、周挚、杨希文等送于阙下。即日怀州平。”】
臣妾：男奴曰臣，女奴曰妾；后泛指所役使之藩属或民众。《汉书-食货志上》：“王莽因汉承平之业，匈奴称藩，百蛮宾服，舟车所通，尽为臣妾。”《授裴向左散骑常侍制》（唐-元稹）：“朕以将壮之年，臣妾天下。”伪臣妾：指史思明至德二载降，乾元元年复判。【《旧唐书-肃宗纪》至德二载十二月：“己丑，贼将伪范阳节度使史思明以其兵众八万之籍，与伪河东节度使高秀岩并表送降。”】
碣石：碣石山。指河北一带。《汉书-武帝纪》：“行自泰山，复东巡海上，至碣石。”《观沧海》（东汉-曹操）：“东临碣石，以观沧海。”【参阅：《旧唐书-史思明传》乾元元年：“十二月萧华以魏州归顺，诏遣崔光远替之。思明击而拔其城，光远脱身南渡。思明于魏州杀三万人，平地流血数日，既乾元二年正月一日也。思明于魏州北设坛，僭称为大圣燕王，以周贽为行军司马。三月引众救相州，官军败而引退。思明召庆绪等杀之，并有其众。四月僭称大号，以周贽为相，以范阳为燕京。九月寇汴州，节度使许叔冀合于思明，思明益振。又陷洛阳，与太尉光弼相拒。”】
异王：李光弼封异姓王。【《旧唐书-肃宗纪》上元二年五月：“李光弼来朝进位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副元帅，都统河南、淮南、山南东道五道行营节度，镇临淮。”《旧唐书-代宗记》宝应元年五月：“李光弼进封临淮王。”】
小敌：《后汉书-光武帝纪》：“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，今见大敌勇，甚可怪也。”或指北邙之败。【《旧唐书-肃宗纪》上元二年二月：“戊寅，李光弼率河阳之军五万，与史思明之众战于北邙，官军败绩。光弼、仆固怀恩走保闻喜，鱼朝恩、卫伯玉走保陕州，河阳、怀州共陷贼，京师戒严。”三月“李光弼以失律让太尉、中书令。许之。授侍中、河中尹、晋绛等州节度观察使。”】
【大意】二位君王洒泪西郊，痛哭因为宗庙倾塌。史思明再次从河北席卷而来，来势汹汹犹如纵火捕猎。一边是未曾失散的将士守河阳，一边是降而复叛的史思明“伪臣妾”。（有倒装。）史思明高傲地嘲笑安禄山无能，李光弼在河阳之战中又献大捷。因为功大李光弼被封临淮郡王，相信他北邙之败是邻小敌之怯。由他拥兵坐镇汴河一带，千里中原才大致妥贴。
青蝇纷营营，风雨秋一叶。内省未入朝，死泪终映睫。
大屋去高栋，长城扫遗堞。平生白羽扇，零落蛟龙匣。
雅望与英姿，恻怆槐里接。三军晦光彩，烈士痛稠叠。
青蝇：《青蝇》（诗经）：“营营青蝇，止于樊。岂弟君子，无信谗言。”青蝇或指鱼朝恩等。【参阅：《旧唐书-李光弼传》：“广德初吐蕃入寇京畿，代宗诏征天下兵。光弼与程元振不协，迁延不至。十月西戎犯京师，代宗幸陕。朝廷方倚光弼为援，恐成嫌疑，数诏问其母。”广德二年，“及惧朝恩之害，不敢入朝，田神功等皆不禀命，因愧耻成疾，遣衙将孙珍奉遗表自陈。广德二年七月薨于徐州，时年五十七。”】
内省：内心反省。《论语-颜渊》：“内省不疚，夫何忧何惧！”《傅子-仁论》（晋-傅玄）：“君子内省其身，怒不乱德，喜不乱义也。”
泪映睫：眼含泪水。《白纻歌》（梁-张率）：“独向长夜泪承睫。”
高栋：高大的屋梁；借指栋梁之才。遗堞：残存城堞。《初冬从幸汉故青门应制》（唐-沈佺期）：“故基仍岳立，遗堞尚云屯。”《南史-檀道济传》“道济见收，愤怒气盛，目光如炬，俄尔间引饮一斛。乃脱帻投地，曰：'乃坏汝万里长城。’”
白羽扇：白色羽毛扇。《太平御览》卷702引晋裴启《语林》：“诸葛武侯与宣王在渭滨将战，武侯乘素舆，葛巾，白羽扇，指挥三军。”《晋书-陈敏传》：“敏率万余人将与卓战，未获济，荣以白羽扇麾之，敏众溃散。”蛟龙匣：蛟龙玉匣。古殡殓帝王之具；贵官之棺。《西京杂记》卷1（东晋-葛洪）：“汉帝送死皆珠襦玉匣、匣形如铠甲，连以金镂，武帝匣上皆镂为蛟龙鸾凤龟龙之象，世谓为蛟龙玉匣。”
雅望：清雅的名望。《三国志-桓阶陈群等传评》：“陈群动仗名义，有清流雅望。”
恻怆：哀伤。《还旧居》（东晋-陶潜）：“今日始复来，恻怆多所悲。”槐里：古有槐里县。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2京兆府：“兴平县，畿。东至府九十里。本汉平陵县，属右扶风。魏文帝改为始平。晋武改置始平郡，领槐里县，历晋至西魏数有移易。景龙二年金城公主出降吐蕃，中宗送至此县，改始平县为金城县。至德二年改名兴平……槐里城，周曰犬丘，秦改名废丘，周懿王所都。项羽封章邯为雍王，都废邱，亦此城也……汉茂陵，在县东北十七里，武帝陵也。在槐里之茂乡，因以为名。”
李光弼与槐里没啥关系。槐里有茂陵。东汉名将马援是茂陵人。马援死后遭人诬告皇帝动怒，其家人不敢将其葬“旧茔”，只能“槁葬而已”。马援“槁葬”之地属槐里。李光弼葬富平。富平在长安东北，而茂陵（槐里）在长安西。富平与槐里不“接”。但李光弼与马援有两点可比：一是功高。二是临终遭谗。【参考：【《周车骑大将军贺娄公神道碑》（北周-庾信）:“马援亡于武溪，尸柩返于槐里；梁鸿死于会稽，妻子归于平陵。呜呼哀哉，崎岖远矣。”《后汉书-马援传》：“马援字文渊，扶风茂陵人也……及卒后，有上书谮之者，以为前所载还，皆明珠文犀。马武与于陵侯侯昱等皆以章言其状，帝益怒。援妻孥惶惧，不敢以丧还旧茔，裁买城西数亩地槁葬而已。宾客故人莫敢吊会。严与援妻子草索相连，诣阙请罪。帝乃出松书以示之，方知所坐，上书诉冤，前后六上，辞甚哀切，然后得葬。”《大唐太尉兼侍中临淮武穆王赠太保李公神道碑》（唐-颜真卿）：“虔窆（biǎn）公于富平县先茔之东。”】
烈士：指有节气有壮志者。《步出夏门行》（东汉-曹操）：“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；烈士暮年，壮心不已。”《辩亡论》（晋-陆机）：“虽忠臣孤愤，烈士死节，将奚救哉？”稠叠：稠密重迭；密密层层。《过始宁墅》（南朝宋-谢灵运）：“巖峭岭稠叠，洲縈渚连緜。”
【大意】朝中小人犹如青蝇进谗言，他就像风雨中一片秋叶。由于内心反省没敢入朝，临死时泪水盈眶。就像大厦失去了栋梁，犹如长城扫除了遗堞。平生像诸葛亮以白羽扇指挥千军万马，终归零落于蛟龙匣中。其清雅的明望英俊的身姿，还有晚年遭谗的哀伤，皆与草葬槐里的马援可比。三军之中晦暗无光，壮烈之士无不悲痛稠叠。
直笔在史臣，将来洗箱箧。吾思哭孤冢，南纪阻归楫。
扶颠永萧条，未济失利涉。疲苶竟何人？洒泪巴东峡。
箱箧（qiè）：用竹枝编制的狭长形箱子。典“谤书盈箧”。《战国策-秦策二》：“魏文王令乐羊将攻中山，三年而拔之。乐羊反而语功，文侯示之谤书一箧。”《三国志-韦曜传》：“孙皓即位，为侍中，常领左国史。时所在承指数言瑞应。皓以问曜，曜答曰：'此人家筐箧中物耳。’”
南纪：《四月》（诗经）：“滔滔江汉，南国之纪。”郑玄笺：“江也，汉也，南国之大水，纪理众川，使不壅滞；喻吴楚之君能长理旁侧小国，使得其所。”后因以指南方。《王侍中为南蛮校尉诏》（梁-江淹）：“赞政南纪，播惠西夏。”
扶颠：扶持危局。《论语-季氏》：“危而不持，颠而不扶。”《建除》（陈-沈炯）：“破家徒徇国，力弱不扶颠。”利涉：顺利渡河；舟楫。《易-未济》：“利涉大川。”《北史-魏纪》：“冰草相结若浮桥，众军利涉。”《夜渡湘水》（唐-孟浩然）：“客行贪利涉，夜里渡湘川。”
疲苶(nié)：疲劳困顿。《庄子-齐物论》:“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。”成玄英疏:“苶然，疲顿貌。”
【大意】史官将来一定会直笔实写，洗掉筐箧中的不实之词。俺想着要到李公的孤冢上痛哭，可俺在遥远的南方没办法回去。能扶持危局者永远少有，就像还没过河失去了舟楫。疲劳困顿的竟是何人？俺泪水洒在巴东峡中。
【诗意串述】这首诗40句。首8句写天宝末至至德二载春太原之战。李光弼至德元载春出土门，与史思明战与河北。后因潼关失守，精锐西调，李光弼退回山西。约在至德二载正月开始太原保卫战。“北收晋阳甲”是北方平叛之意。史思明攻太原城遇到李光弼确实“意不惬”。由于太原保卫战之胜，断了乱军“右胁”，也振作了官军士气。接着12句写中原之战。“二宫”二句写长安收复。（过度。）“未散”六句写史思明降而复叛。乾元元年秋本来已围安庆绪于邺城，但因史思明“复从碣石来”，邺城之围官军失败。史思明气势汹汹，但李光弼在河阳又打了许多胜仗。“异王”写李光弼宝应元年封王。“小敌”写上元二年春北邙之败。“拥兵”二句写宝应元年李镇徐州。（有倒装。）“青蝇”4句写晚年遭谗。广德元年吐蕃犯京时因与程元振不合未敢入朝勤王。广德二年因与鱼朝恩不合未敢入朝。李“因愧耻成疾”，于广德二年七月卒。“大屋”8句写对李公评价。国之栋梁。国之长城。堪比孔明。堪比马援。李公之卒，三军晦暗，烈士悲伤。末8句写感想。一是就李公晚年遭谗而言，史官一定会为其“洗箱箧”。二是就朝廷而言，“扶颠”之臣本就少有，如今“未济”而失去舟楫。三是就自己而言，俺本想到李公坟上恸哭，但俺困顿在遥远的边塞，只能泪洒“巴东峡”。（诗题曰哀，哀在其虽有匡复大功，受小人诽谤含冤而没也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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